我的纏足史 作者:yvonnewnm 文章來源:http://blog.yam.com/yvonnewnm/article/10241581 一開始都是試探。起初,你也許閒晃踱步,你有意無意游目四顧,然後某個電光火石瞬間,萬千眾裡,你倆不期而遇。但你不敢確定,心底正在糾結翻騰,拿不定主意;於是你得探探底細,你趨前,你盤算,你在附近遊走逡巡,為了避免別人的過度殷勤你必還得裝作一臉不在意。最後你決定這一出手非生即死,你掂量著上前與它正向交鋒,在落地鏡前踩它踏它蹬它踗它,直到你發現它在你的腳上熨肌貼理,彼此相得益彰,並且交相比對出一個最適合你的尺寸,你這才舒出一口氣,彷彿在剛剛那場表面安穩冷靜不動聲色的交易裡,也經歷了一輪心頭冷熱互替的肉搏殊死。 然而此番獵鞋功夫,自不是渾然天成,必當經過數年時間修鍊方可幸得。這輩女子如我,纏足史大略皆始於後青春期。當彼時物慾尚未如今日高張的年代,女孩們生活中佈滿各式綁縛痕跡,被拙稚的胸衣綁束,被素色單薄的制服覆身,行走在種種界線之內,並且無論頭腳上下都有其不可逾越的尺度,不可造次的色彩範圍。因此,少女一頭清湯掛麵趑趄遊走於肩線,對於足底事也僅止於對白鞋的牢騷,且最多最多,偶爾以黑或花色運動鞋裝飾過於單調的青春,似乎道德不容放肆,反叛亦點到為止。 但某一日,斑斕時刻乍然來到。女孩們的人生瞬間被鬆綁,放大,於是她們身形彷彿一夕之間抽長了數寸,做好準備迎合享樂,一雙雙被運動鞋養大的天足卻隨之栽進緊實而合腳的鞋款裡,並且竄出了靈敏觸鬚,咻咻循嗅著,踏上獵鞋旅途;她們的眼睛在數年間更為此長出了無數雙俐落的手,必要的時候,那些平日深藏於銳利眼神中的小手會倏地伸出,掀開路人褲腳衣裙,穿過萬面千扇玻璃櫥窗,掃遍整列展示架,直取標的。 而屢屢試鞋總帶來無上的歡愉。你的五趾蠕蠕。每一次,你屈曲腳弓,足趾下彎,自開口徐徐探入;你的肉足充滿鞋的腔隙、角落,以趾甲、腳背、足跟、腳踝抵觸鞋壁與褶縫,並且從中感受自鞋壁傳來的包覆壓力以及承載腳底微凹足弓的柔軟支撐,一切無非隱喻。 鞋遮覆裸足。像首尾相啣的輪迴,已無從查考起究竟是腳讓鞋成為象徵符碼抑或鞋使腳曖昧,龐大深遠的文化流裡,鞋與人足一雙遂不知不覺地跳起情慾探戈,唱起意淫雙簧。 也許還要從一對腳說起。人體地理位置上,腳屈處於下,你的視線因此沿著肉感大腿、緊實小腿肚一路滑至曲線靈活的足髁;繞著纖瘦足脛,你目光游移,意念沿足背微微浮凸的青脈向五枚腳趾挺進摩挲,領略足趾的騷動,繼而往底面探去,舔舐足底隆凸有緻的柔軟肉墊,回到足髁根處,復而再三,繞行周匝。但,且先打住,上述種種畫面大半多只存於臆想,現實世界裡,稍加進化的社會中,足部總被密密保護,以襪以鞋靴遮蔽,除了特意袒露鞋腿的場合,其外更有褲腳裙襬,重重掩障無形中逐漸消抹了足的存在,遂使一雙裸足更加隱晦神秘起來,更不用提古時女子以勒指一層,裹尖二層,勒跗二層,攔腰二層,包踵七層如斯密麻繁複的手工綁縛小腳,一雙光足因此蒼白孱弱永不見天日。然而卻也因這般「逆勢操作」,毫無掩飾的肉足反倒裸露得令人難以直視,彷彿卸下所有防備,空無一物的兩腳在某些文化裡比私處更隱私,大張大敞教人難以招架,遮遮掩掩更引人遐思,尤其,當你無意間掀翻一個世紀前女子的老裙襬時,她那雙小腳因驚嚇而倏地縮起,「如一對乳燕飛去」,那畫面直教人心怦怦然,春意繾綣難解。 因此小腳勾搭金蓮,金蓮勾搭小腳;小腳勾引女人,小腳也勾引男人。歷來的春宮畫裡,無論在書房,在閨閣,或在杳無人跡的後花園,女子總眉目含情還迎還拒,露出裙底的豐軟白臀與仍被纏腳布或蓮鞋密密綑覆的纖足。看來不成比例的肥臀與小腳,竟然並非誇謬而是事實,不僅突顯了妙蓮的孱弱堪憐,也直接揭露了腳與性暗中的關聯。古時男人尚有一派理論認為,小腳不敷行走,著力點全放在股臀之間,遂使得「桃源壁厚」,就不難想見,他們的手與眼神俱在小腳上流連撫摩,心思卻緣腿攀附馳騁雲外,想入非非。更有甚者,見到腳的附屬品也能狂喜異常,因之古有所謂「白汁溢紅菱」。每當想起這則佚事,我彷彿就能聽到闇黑的角落裡,那些文人君子們因陡然興奮而發出嘶嘶咻咻的鼻息,一如今日的戀物癖。 而我們戀物,也自戀。女人因自戀而戀物,情結似乎不比龐大的文化痼疾來得複雜,但卻足以豢養得起整個世界的時尚產業。我記得莎拉潔西卡派克在〈慾望城市〉中演繹的聰慧女子嗜鞋成痴,最害怕的事之一莫過於在沒有計畫時遇上了一雙好鞋子。有一幕她晃進一家高級鞋店,殷勤而推銷手法高明的男店員替她試鞋時,她天人交戰在四百美金與不買之間,臉上流露出的那種絕望,充滿罪惡感的歡愉,無不是現代女子獵鞋的寫照。 是魔物。是的,鞋子確是魔性之物。小時讀安徒生童話,對於紅鞋的隱喻其實懵然未覺,只覺得向來溫馨甜美的童話竟用毫不同情的口吻講述女孩為紅鞋瘋魔以至於失去雙腳,讀來森冷異常;長大後重讀童話,才發現紅鞋恰恰是嚴謹的宗教社會裡、被揀中成為虛榮慾念象徵的代表,因此那油亮鮮豔的紅色非但一點也不甜美,吸引女孩凱倫不斷背棄教會與奶奶教誨的紅鞋高高在上,彷彿咧大了嘴,嘴角且帶著腥熱血味,誘使凱倫一步步跳進當時教會世界所定義的罪惡深淵。每當那意象浮起:承載著女孩血淋淋斷肢的亮紅皮鞋仍以輕快的步伐躍進陰白月光下的森林深處,其中紅鞋被賦予的魔性的的確確地,令人悚然。更令人想到便牙關打顫的是,故事末尾,拖著一雙殘肢的女孩凱倫被安排重叩教會的門,紅鞋卻如鬼魅般在教堂門前躍動,女孩遂間接地被聖潔的教會所拒。真心懺悔的她在家死去,至此嚴厲的西方教會給予女孩的懲罰終於有了底線,凱倫在天光灑落中,靈魂被接納上了天堂。然而,這個風格殊異、對於慾望百般壓抑且評價殘忍的童話不啻是則過時且凌厲的警世寓言。時時被物慾世界以各種手段勾引的女人如我們,真的,真的,要付出同樣慘痛的代價嗎? 幸好我們並不。燦爛頹美年代裡,我們以華服裹身,以各式鞋款纏足。相較古時女子的錯到底/月亮門/蝴蝶履/新月狀蓮鞋/沖頭/香屑鞋/鴛鴦履/蓮花底/梅花底/貯香鞋/金鈴鞋/鳳頭鞋/竹筒鞋/睡鞋/套鞋/半截鞋/坤鞋/皀鞋,而今我們春夏有平底涼鞋高跟涼鞋休閒鞋楔形鞋船形鞋露趾包跟鞋包趾露跟鞋仿舞鞋尖頭鞋娃娃鞋,秋冬有平底皮鞋高跟皮鞋包頭鞋短筒靴中筒靴長筒靴,且它們還覆材質以合成皮羔羊皮牛皮小牛皮馬皮魚皮蛙皮蛇皮鱷魚皮蜥蜴皮木頭亮片金屬蕾絲水鑽緞面串珠藤蔓…… 是以我們去而復返,百年後又走回老路。萬千女子生理上被放回天足,心理上卻難分難捨,甘願做繭自縛。因是自願,當我們前仆後繼、微仰上身抬起腳尖,一個個將原先光潔健全的腳掌擠入美好刑具之時,慘烈中仍不忘嘴角綻放一朵苦甜微笑,那笑容,何其神似封建社會裡歷經掙扎哭喊、終於成就一對妙蓮的女輩之笑哪。舊女子流傳著,「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總結了腳掌骨骼瘦小畸型、腳趾下折足背隆凸的痛苦。今日女孩雖然苦痛不足以滴出眼淚一缸,為美而生的勇氣卻仍讓我們堅毅無比,以微小面積承受自身重量,並抵擋鞋身緊繃如箍。削足適履絕非誇飾,為了獨特與美麗的僅此一雙,女人可以縮趾隱忍,強顏歡笑。我們大抵都知道,華美屐履帶來的傷害或許勝過保護——窄而尖長的楦頭將迫使支撐力薄弱的大拇趾蹠骨關節變形,長期下來斜凸於足內側,模樣彷彿長了顆樹瘤;陡峭鞋身將迫使體重集中於前半腳掌,因之腳底表皮增厚成繭,冒出雞眼;包覆腳跟的鞋壁過於合腳,磨來蹭去的後果是搓出水泡,血肉淋漓。露趾無後鞋面包覆的涼鞋也好不到哪去,為了行走中不使鞋滑脫,足趾不覺便微微向下抓住鞋底,此番力道經小腿一路牽扯至膝蓋,久而久之便換來滑液囊發炎。知道知道,我們都知道,我檢視卸除了包裝的雙腳,不見天日處滿是瘢痕,蹠骨已微微變形,伸手捏捏膝蓋兩側,悶痛隱隱而生。因而那一雙腿彷彿就是本穿鞋史,以肌理關節紀錄受縛的痕跡。然而我們,這一個個擁鞋三千的伊美黛,無不在心裡說服著自己,腳醜了有什麼關係,等套上了鞋,又是美腿一雙。是以女子們挺腰奮力站起,足蹬半呎高跟鞋,登登登招搖過城市的大街小巷、踏遍平坦的崎嶇的路面而面不改色,真是好一個為鞋受得滑囊炎,拇趾外翻終不悔。 不悔。怎樣的鞋能使女獵手們咬牙不悔?說穿了某個心理層次的我們仍舊小小媚俗,注重外在美遠勝內在美,色相絕佳的鞋品才值得這一切。須知,鞋履大致上可分兩派,一實用一美觀,然而始終讓我們困惑的是,鞋的疆域裡,內在美與外在美似乎壁壘分明,互不干涉,令人驚豔的鞋大多難穿,舒適至極的足履必定不甚亮眼,因而人與鞋互相征服的過程裡,與我們對上的總是某些鞋款,它們美麗絕倫,卻也,傲氣過人。 所以我們得馴鞋,過程一如馴野騎成良駒,馴猛獅如家貓,馴情人為主夫。人說新鞋總咬腳,這話一點不錯,因此一雙美鞋入手,才是兩方關係磨合的開始。起初,你每日只與它略略耳鬢廝磨,試探雙方的底限,因此只得在短程外出如覓食、散步時套上它,用些許時間消磨它的脾性,適應它的骨架與觸感,並用實體肉足將其撐開,好讓它以漸漸疲軟的皮相記憶你的存在,更不能忘記,你倆每回短兵相接後,回到家來,得趕快按摩雙腳,縱使徒勞也聊勝於無地矯正蹠骨關節,做做復健恢復戰力,因為征途正長;而你的辛苦沒有白廢,你倆接著更進一步,宣告彼此熟絡期的來臨,當此時你腳跟上的水泡或血泡瘢痕已淡,足趾上的勒痕與壓跡亦不再殷紅而顯眼,那便是,人鞋雙方至為甜蜜的時光,你滿心歡喜,以習於一切的腳板與愛鞋終日流連在外,不覺有恙。 而難道親密關係皆得如此,無奈且悲傷?眼看著經過磨合的故事就要圓滿收場,愈走愈顯平順的鞋卻在這時,一步一步隱形了起來;你這才明白,唯有十趾錐心,那腳尖上的痛直通心房,才能一步一顛,時時提醒你它的存在;如今事過境遷,雲淡風也輕,還有什麼值得記憶或悵惘? 於是女人們熄止已久的慾念,復熊熊燃熾如烈焰。那雙曾經的最愛,最多在我們以肉身為本的纏足史上再刻下一筆,當作一則時日久遠便褪去淡去的舊帳。舊帳已了,新的還會一直來、一直來,因此我們被允許頭也不回地跨出門檻,踏著舊愛,往尋新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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