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鈎秘籍】41 方漁犀 撰 ·版權所有 禁止外傳· 二十七 皆大歡喜 就在這一年,一九0五年,阿莉剛剛裹成小腳,她的親生父母,安德魯夫婦,萬里迢迢,風塵仆仆,從英國回來了。小腳娘娘的話十分靈驗,三年后必定團圓。 阿莉的干姥姥,干爹,干娘,全家人,十分欣喜,阿莉的親爹、親娘,在分別了漫長的五年之后,終于與女兒又團聚了。 阿莉穿著紅衣綠褲,梳著一根大辮子,典型的中國城市二十世紀初小女孩的打扮。在姥姥的呼喚下,她扭動著三寸小腳,走路還不十分熟練,腳還有點“生”,從室內奔到院子里。 姥姥親切地望著她說:“阿莉,看誰來了?” 阿莉站在院子里,尖尖的小腳前后不時移動,身體仰仰合合,以保持平衡。她望著兩個慈祥地望著她的中年外國人,也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第六感官起了作用,她忽然發現自己非常像他們,心里明白過來,他們就是自己盼望已久的親生父母。阿莉扭動著尖尖的小腳,哭著喊著飛奔過去,撲進了父母的懷抱里。三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熱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泣不成聲。 阿莉懂事后,看見自己同別人長的不一樣,就問姥姥,得知一切,天天盼望著父母回來,今日終遂所愿。 姥姥拿出翡翠玉墜,還給阿莉父母,作為交還女兒的憑據。安德魯夫婦,百感交集地接過玉墜,回憶當年生離死別的情景,不勝欷歔,對姥姥一家對阿莉的養育之恩,千恩萬謝,拿出戶部一百兩銀票作為酬勞,并送了許多從英國帶來的珍貴物品。 安德魯夫婦為何遲遲未歸,難道他們不想念阿莉嗎?在這漫長的五年歲月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九00年,他們同許多傳教士撤離回國,可謂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僥幸逃命。回到倫敦后,驚魂未定,又卷入一場命案,一言難盡。 那天上午,他們出門去看望一位教友,為他滿月的兒子洗禮,舉辦彌撒。到了牛津街大英博物館附近教友的家,按響門鈴,卻是無人開門。因為極熟,又是約定,便去推門,門卻未關,輕輕一推即開。走進客廳,空無一人。夫妻心中納悶,人到哪里去了呢?連聲高喊,無人回應,二人越發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走上扶梯,在二樓的臥室中,發現一家三口倒在血泊之中,鮮血還在從傷口汩汩流出,均已氣絕身亡,狀極悲慘。二人一見大驚,不及細想,連忙用桌上電話向蘇格蘭場(倫敦警察廳)報案。人命關天,蘇格蘭場極為重視,刑警和法醫急急忙忙趕來。拍照取證,忙個不停。并把二人帶回警局,詳細做了筆錄,按了手印。 二人以為公事已畢,便可回家。不料二人因此無辜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命案,不得脫身。原來兇手殘暴狡詐,作案時設下陷阱,第一個來訪者不知不覺當中便會落入陷阱,背上殺人的黑鍋,警方一時亦真假難辨。念二人主動報案,從輕發落,交付不菲的保證金后,取保候審。并規定不得離開倫敦市區半步,隨叫隨到,不得有誤,收回了他們的出國護照。 還算幸運,如果當時驚慌失措逃走,嫌疑更大,后果嚴重,定有牢獄之災。 直到今年不久前,真兇捕獲,供出一切,這才還了二人清白,退還保證金和護照,還了自由身。 姥姥一家人時而為他們揑出一把冷汗,時而慶幸,最終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皆大歡喜。 姥姥面對禮物,只得收下。她還有一件關系到阿莉的極為重要的事情,必須借今天這個極為難得的機會,當面向阿莉父母講清:“安老爺,安太太,非常對不起,我們久等您們不來,怕躭擱小姐一生,就給小姐裹了腳。小姐腳秧極佳,小腳也極佳。我知道,您們英國人不興裹腳。但是,小腳一經裹成,骨頭裹斷,根本放不開了;小姐是骨腳,更加難放。去掉裹腳布寸步難行,且腳形臃腫極為難看。小姐腳裹得非常好,不但極為好看,而且行動完全無礙。”姥姥站院子里,仰仰合合,忐忑不安地望著阿莉父母,又憐惜地望了望阿莉尖尖的小腳一眼,如此美足一旦放掉無異暴殄天物。 此時,阿莉正幸福地被媽媽抱在懷里,一雙尖尖的小腳不時頑皮地動著,小腳上穿著一雙極為尖瘦的三寸繡花弓履,弓履有花布提跟和紅綠鞋帶,鞋帶是從沿街叫賣的小販手中買來的機織棉帶,這種小販多為小腳婦人,便于被人叫至家中供女眷挑選,而女眷皆為三寸金蓮,羞于上街拋頭露面。 安德魯夫人和丈夫,一走進這曾經熟悉、現在又有點陌生的院落,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小女兒裹著一雙極為尖瘦窄小的三寸金蓮,裊裊婷婷,妖妖嬈嬈,向自己奔了過來,忍不住一把抱在懷里,一家三口,劫后余生,哭成一團。 說句實話,阿莉父母對阿莉裹成三寸金蓮,并非完全出乎意外,因為他們五年前倉惶逃命之際確曾允諾給阿莉裹腳。那時命懸一線,無暇多想,女兒保住性命,日久得以團聚,即是萬幸,裹不裹腳,還想不到那樣遠。 可是,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今日已無性命之憂,卻來了骨肉之情。他們的心情十分復雜,剛一進門時,不知阿莉是死是活,非常掛念。一見之下,阿莉健健康康,安然無恙,心中一塊巨石砰然落地,欣喜異常,笑逐顏開。及至看到阿莉雙腳尖小,走路異樣,心頭忍不住又是一緊。阿莉是他們的心頭肉,小小年紀,尚在哺乳,即與父母生離死別。年剛四歲,即已裹腳,裹得這樣小,不知吃了多少苦。腳上扎根刺就寸步難行,丁點大的腳不知如何走路。 他們雖有這些擔心,但于情于理,都埋怨姥姥一家人不得。首先,姥姥把一個健健康康的女兒,交還給他們,只有感謝才是,豈有埋怨之理。其次,是他們自己親口作出了給阿莉裹腳的允諾。姥姥給阿莉裹腳,正是深愛阿莉;如果父母一去不歸,又不給阿莉裹腳,一雙大腳豈不害了她一輩子。第三,阿莉腳裹得小,正說明愛之深。他們來到中國傳教多年,知道中國古老的風俗習慣,以腳小為貴,以腳小為美,以腳小為榮。 阿莉的父母是傳教士,是十九世紀最先進入中國的西方人。西方人對中國古老的纏足習俗的不理解,是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形成的,完全可以理解。 自從一八四0年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的緊船利炮,轟開了古老的中華帝國閉關鎖國的大門。隨著五口通商,大批洋貨,諸如洋面、洋油、洋布、洋堿(肥皂)、洋火(火柴),乃至洋娃娃,又稱洋囡囡等,進入中國。大批西方傳教士也同時進入中國,他們帶來了西方的文化,理念和宗教,使得中西方文化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在對裹腳的不同看法上表現的最為明顯。在這一時期,以傳教士為主的西方人,以所見所聞,寫出一批書籍,表明了對裹腳的看法。如十九世紀最早提倡天足的立德夫人(阿綺波德·立德)寫下了《穿藍色長袍的國度》一書,其中不乏對裹腳的否定和不理解,甚至厭惡。這些在傳教士中流行的看法必然對阿莉父母產生重大影響,他們的親生女兒裹了小腳,他們將如何面對同仁和公眾輿論?其心情之復雜可想而知。 但是,這些人顯然忘記了中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這些耶穌基督派來的拯救世人的傳教士,當他們悲天憫人地述說著纏足給中國婦女所帶來的種種不便時,他們的妻子、女兒正在給自己束腰,束成像暖水瓶般粗細,以致造成胃下垂,帶來嚴重的胃病。為了能穿尖頭高跟鞋,甚至有人不惜割去四五兩個腳趾以求尖瘦,大大落后于中國先進的蓮術。他們只會說別人不對,卻從來不拿鏡子照照自己。 連立德夫人在書中也不得不承認,女青年盡管腳很小,依然充滿了活力:“一位約摸19歲,打扮得很漂亮的姑娘稱,盡管裹著腳,她能跑能跳。說著,她便抓著我們的手,作了幾次幅度很大的跳躍動作。這姑娘很豐滿,我想跳完后她雙肢一定非常痛苦,可她說一點也不累,臉上也沒有任何痛苦的表示。難以想像,一個雙腳畸形,小得可憐的人能完成這么劇烈的跳躍動作。顯然這姑娘充滿了活力”。 英國傳教士威廉姆·洛克哈特在《從1840年到1841年度舟山醫院醫療報告》中客觀報道:“盡管有些身患各種疾病以及腿部潰瘍的女性來醫院就醫,因裹腳扭曲腳骨而引發腿部潰瘍或其它疾病的似乎只有一兩例。”“似乎并不像人們所預想的那樣會帶來那么多痛苦。總地來看,裹腳的折磨以及其難以為人覺察的后果對健康和安逸帶來的危害也許并不比西方的時尚給婦女帶來的痛苦為甚。” 羅伯茨在《十九世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中他所看到的是這樣一種情景:“如果緊裹的雙腳真有痛苦與不便的話,活生生的現實會使你感到驚奇,女人每天可以步行幾英里,護士似乎輕松自如地看護嬰兒,女仆亦能輕松地干比一般英國女仆多得多的活計。無論是以三寸金蓮搖晃行走的年輕婦女還是在街道上嬉戲玩耍的小女孩,臉上都沒有我們期望的那種痛苦表情。” 愛美是人類固有的天性。同時代的布萊森夫人在《中國的兒童生活》中反映:“裹腳之風尚是如此之盛”,怕被嘲笑,“則寧愿忍受痛苦。我知道有些小女孩,她們的父母受傳教士的影響不愿意讓她們裹腳,而她們自己卻找來帶子,自行裹腳。” 這些如實的報道,也同樣影響著阿莉的父母,使他們對阿莉小腳行動不便的擔心減少了許多。對小腳好看難看的爭論,盡可暫時放在一邊。對同仁的誤會,以為是他們父母主動讓阿莉裹腳的,也可從容解釋。當務之急是阿莉年僅七歲,為她一輩子著想,這一雙小腳是繼續裹下去,還是趁著年幼時干脆放掉?阿莉年幼,放掉,腳還會繼續發育長大,既使不能完全恢復成天足,半大小腳,四寸半到五寸長,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他們是英國人,女孩嫁人根本不存在裹腳的問題。就此看來,阿莉似乎是沒有再繼續裹腳的必要了。 但是,阿莉父母認為,雖然如此,但也不可冒然行事,以致害了姥姥那顆熱愛著阿莉的純樸善良的心。 安德魯夫婦從姥姥反復解釋放足害處誠懇的話語中,從她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充分看出她的擔心,害怕他們把阿莉接回家中,要把她千嬌百媚,譽滿京師的小腳放掉。這是姥姥最不希望看到的,甚至想都不愿多想。但是,她又無力阻止,于情于理她都無法反對。以前是以為阿莉父母遭到不幸,阿莉永遠回不了英國了,只能嫁給中國人,于情于理,裹腳都是必須的。現在阿莉父母回來了,以后自然要嫁給英國人,英國人的媳婦全是大腳,說不定小腳反而沒人要。于情于理,放足都是名正言順的。 但是,姥姥在感情上始終接受不了。那些人高馬大的外國娘們,一雙比男人還大的大腳,男不像男,女不像女,活脫脫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不堪入目,令人惡心。阿莉自從裹了小腳,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明顯比同齡女孩身體高大,益顯金蓮纖小。她如一旦放足,無疑美女毀容,這將是一件最不幸的事。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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