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纏足(8) 王媒婆又來了一次,她檢查了媽媽的工作,又推薦了些中草藥來幫助緩解疼痛。我一直沒喝那種很苦的中藥,直到大雪天降臨,我腳背當中的那根骨頭也斷開了。那些日子里,身體上所承受的煎熬和草藥使我的腦子一片混沌。而這時三妹的情形卻突然急轉直下。她的皮膚滾滾發燙,眼睛閃著淚光,因為高燒已有些神智不清,圓臉蛋也削尖了下去。媽媽和嬸嬸在樓下準備午飯,大姐因為心疼小妹妹,便讓她在床上躺著舒展開。我和美月來回走了好幾圈,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因為擔心被發現坐著,于是便站在三妹床邊。大姐揉搓著三妹的腿腳來幫她放松。但正值隆冬,大家身上都穿著最厚實的棉衣。在我們的幫助下,大姐把三妹的棉褲扯到膝蓋處,然后直接在她身上按摩著。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三妹裹腳布下滲出的鮮紅的印痕,那些紅印在她腿上蜿蜒上行。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馬上查看了她另一只腳,情況一模一樣。大姐趕忙下樓,匯報我們的發現,同時承認她沒有盡到責任。我們猜想著大姐免不了挨上媽媽的一巴掌。然而情況并非如此,媽媽和嬸嬸急急忙忙便趕上了樓。她們高高站著,環視四周——只見三妹躺在那里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兩條小腿分開著,我們兩個女孩乖乖待在一邊等著接受懲罰,而奶奶則睡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嬸嬸看了一眼便下樓去了。媽媽向床邊走去。她沒有撐著她的竹竿,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活像一只折了翅的小鳥,她這樣子一點都幫不了自己的女兒。嬸嬸又上樓后,媽媽開始拆開三妹的裹腳布。頓時一陣惡臭充滿了整個屋子,嬸嬸不由得直惡心。盡管外面下著雪,大姐還是在紙糊的窗子上捅了個小孔,好讓臭氣出去。三妹的腳終于完全暴露在我們面前。膿液呈深綠色,血肉模糊并略顯褐色。三妹被扶了起來,坐著,她的腳被放進一桶熱氣騰騰的水里。她神情迷離,一聲都沒叫。似乎三妹過去那幾周的大叫大喊都有另一層不同的含義。難道她在第一天就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一切?而那便是她始終抗拒的原因?難道是媽媽在慌亂中不小心犯了錯誤?難道是綁腳引起的敗血癥?難道她也和我一樣像王媒婆所說的營養不良?她前世做了什么,今生要來承受如此痛苦?媽媽努力為三妹擦洗著雙腳,試圖消除炎癥。三妹還是昏死了過去。整桶水已像毒水般渾濁發黑。最后媽媽把那雙殘肢從水里撈了出來,用毛巾細細擦干。“媽,”媽媽叫著奶奶,“你比我更有經驗,快來幫幫我啊。”可是奶奶蜷縮在被褥下一動不動。媽媽和嬸嬸始終無法統一意見。“我們得把她的腳晾在外面透氣。”媽媽提議。“這最糟不過了,”嬸嬸說道。“她的好多骨頭都已經斷了。如果你現在不把她的腳綁好,這些骨頭就無法正常愈合。她會變成一個瘸子,嫁不出去的。”“我只要她活著就好,嫁不出去總比永遠失去她要好啊。”“那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呀?”嬸嬸辯駁道,“如果你是出于母愛的話,那你應該知道這樣做是死路一條啊。”她們一直爭論不休,三妹躺在那里,無法動彈。她們最后還是在三妹皮膚上撒了些明礬,又重新給包了起來。第二天,依舊白雪紛紛,而三妹的情況更糟了。我們家并不富裕,但爸爸還是冒著風雪找來了村里的大夫。大夫看了三妹的情況后,一味地搖著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大夫做出這樣的表情。它意味著三妹的靈魂即將遠去,憑人力已無法將我們深愛的人兒留住。即使為此而抗爭也無濟于事,因為一旦死神將其緊緊扼住,便再也沒有生還的可能了。在死神面前,人們是無力的,只有順從。大夫開了些藥膏和中藥,他是個好人,知道我們的境遇。“我只能做這些了,”他坦誠地對爸爸說道,“即便如此也是往水里扔錢。”然而厄運還沒有結束。當我們向大夫磕頭道謝時,他環視了下屋子,看到了窩在棉被下的奶奶。他走到奶奶跟前,摸了摸她的額頭,號了號脈,查看了她的氣色。他抬頭對爸爸說道,“令堂病得很重啊,你們早點怎么沒有發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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