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美月(4)
“告訴媽媽我愛她。告訴爸爸我也愛他。告訴你的父母,我感激他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不要為我難過。”
就在這一刻,美月的頭一下子扭了過去。
在場的人都呆呆地站立著,一動不動,仿佛我繡的圖案般凝固了。空氣中彌漫著“嗚嗚”的哭泣聲,讓人一眼就看出這里發生了不幸的事。
叔叔跑著過來,推開環繞的人群,來到我和美月身邊。只見美月安詳地躺著,這似乎給了他一些希望。但隨即我和圍觀眾人的表情讓他明白了事實剛好相反。“哇”的一聲,他痛哭著跪倒在地。當他再看到美月的遺容時,另一聲哀嚎又響起了。一些小小孩都嚇得跑開去了。叔叔剛才還在田間勞作,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一身的汗臭。淚水從他的眼中奪眶而出,從他的鼻尖滑落,從他的臉頰滑落,從他的下巴滴落,滲入了他那件依然汗盈盈的上衣,匯成了濕濕的一片。
爸爸也趕來了,跪倒在我身旁。過了會兒,大哥背著雪花,氣喘吁吁地擠開人群也趕來了。
叔叔不停地對著美月,哭訴著。“快醒醒啊,小東西。快醒醒。我這就去找你媽。她不能沒有你啊。醒來吧,我的孩子。”
爸爸和大哥拽著叔叔的臂膀,勸慰地說,“晚了,沒用了。”
叔叔此刻的模樣和美月出奇地相似,他也耷拉著腦袋,跪坐于地,雙手放于膝上,惟一的不同便是他還有一口氣,眼中透著絕望,沉浸在無限的悲哀中。
爸爸這時問道:“你要不要把美月帶回去,要不我來吧?”
叔叔搖了搖頭,一句話沒有說,伸直了腿,從地上爬起站穩后,抱起美月,往家走去。我們家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亂的情緒之中,除了雪花以外。她疾步跑進正屋,利索地把擺放在桌上的涼茶移開,那原本是為男人們干活回來準備的。叔叔把美月的尸體擺放在了桌上。現在大伙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蜜蜂的毒液是如何侵蝕美月的容貌和身體的。而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幾分鐘前的事,是的,最多不過五分鐘而已啊。
又是雪花一個人在控制著局面。“請問,我們是不是應該去通知一下家里的其他人啊?”
一想到嬸嬸即將得知美月死去的噩耗,叔叔不禁悲從中來。我幾乎不敢去想嬸嬸會怎樣,一直以來美月都是她所有的快樂。我自己也已被這突如其來的不幸震住了,腦中一片混沌。此刻的我腿腳也失去了氣力,眼中充盈著悲痛的淚水,我深深地為叔叔、嬸嬸痛失愛女而難過。雪花摟著我,讓我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接著又指揮了起來。
“大哥,麻煩你跑一趟嬸嬸的娘家,”她說道,“我這兒有些錢,你為她雇頂轎子。然后再跑趟你媽媽的娘家,把她背回家,要快,嬸嬸需要她的安慰,帶上二弟,他可以幫上些忙。”
我們坐著干等。叔叔則撲倒在美月身上痛哭流涕,把美月身上的衣物都哭濕了。爸爸嘗試著安慰叔叔,但無濟于事。誰說瑤族人不在乎自己的女兒,我們這些女兒雖說無用,雖說是替別人家養的,但無論如何,這是割不斷的骨肉親情啊,我們還是被家人痛惜著的。要不你們怎會常常在我的女書中看到“我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之類的話語呢?也許作為家長,我們會努力不讓自己對女兒投入過多的感情,但畢竟女兒和兒子一樣也曾在我們的懷中嗷嗷待哺,在我們的膝頭哭泣,她們對女書的精通和學識讓我們由衷地自豪。然而叔叔的掌上明珠卻永遠地離開了他。
我望著美月的遺容,想起我們曾經是如此地親密無間。我們一塊裹小腳,嫁到同一個村子,命運曾把我們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如今卻活生生地將我們分開。
雪花在我們周圍忙得不可開交。她為每個人沏了杯茶,但此時沒人有心情去喝。她還從屋里找出了白色的喪服,一一遞給我們。然后她又站在門口迎接聞訊上門吊唁的客人。王媒婆乘著轎子也來了,雪花把她引進了門。我本以為王媒婆是來抱怨到手的彩金打了水漂,可她只是詢問我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畢竟美月生前的婚事也是她一手安排的,她自感有義務上門送美月這最后一程。不過當她看到美月已走了形的遺容和那怪獸般腫大的指頭,不由得驚恐地將手捂住了嘴。天氣如此炎熱,可我們沒有別處可以安置美月的遺體,尸體很快就開始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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