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風月傳01B 吳雙熱 著
第一回 延陵生搜箧得奇书 孝廉公课徒开别院(二)
勾吳孔夢花者,名孝廉也。其高曾祖父,世爲顯宦,夢花生有傲骨,獨絕意於仕進,竊竊語人曰:“功名利祿中人,胥有一股肮髒氣,予寧退避三舍耳。”顧夢花雖言然,然迫於父命,治干祿之學,青燈黃卷,督課殊嚴。焚香限晷,擊缽催詩,習文場應試之術,夢花初非鈍人,當優爲之。以非心之所好,遂大窘,習之久而無所成。年弱冠矣,乃能出應童試,三戰三北,未獲青一衿。其父大慍,以爲生不象賢,他日何以襲簪纓而博金紫?夢花亦發憤曰:“予茍有志,拾功名如草芥耳。區區一酸秀才,得之亦不榮。父盍爲兒納粟補博士弟子員?兒當下帷攻舉子業,明年入秋闈,可賦鹿鳴而歸矣。”父斥其妄,而姑如其言以試之。明年,果舉於鄉,父乃色然喜。諏吉開鹿鳴之宴,且授以室,其室人亦宦家女,美而拙,惰而嬌。夢花歎曰:“非我耦也。”
居有頃,夢花喪父,一時素車白馬臨門者,類皆達官貴人。而執紼唱輓歌者,莫不諛生媚死。大抵言夢花令子會看學優筮仕顯親揚名云云。詎知夢花自喪父而後,遽以心口相誓曰:“夢花,汝當舉陳陳相因之功名利祿以殉,葆汝太璞,全汝性,天不爲名士,亦當爲高士。庶足爲吳山生色也。惜已,秋闈一第,玷我清白耳。”既而其美而拙、惰而嬌之室人,亦物化爲之繼者。乃一貧女,顧慧美,有婦德,其父寒儒也。而猖狂類阮籍。時夢花亦然,貂裘換酒,碧紗籠詩,雖然壻富翁貧,同是清狂玩世,故翁壻甚相得。角酒鏖詩,幾無虛夕。夢花自婦貧女翁寒儒,遂與前度之丈人峯絕,終歲不通往來。或叩其故,則答曰:“人恨無官親,予獨以爲可憎耳。”其不近人情也如是,殆所謂獨清獨醒者耶。
初,時人談吳中貴顯者,必於孔氏首屈一指。某也臣於廷,某也臣於疆,今其後昆夢花早登第爲孝廉,他日必成大器。迨聞夢花放情詩酒,蹉跎盛年,不逐名場之鹿,不彈宦海之冠,多有爲孔氏歎息,謂犬子不求聞達,墮其家聲矣。而三吳名下士則以夢花爲可人,多與結識,從此夢花儼然隱士,門庭絕軒冕,談笑有鴻儒。其門下不速之客得九人焉,曰陳了青,曰貢逸雲,曰吳守白,曰滄浪生,曰吳下阿蒙,曰虎溪釣徒,曰青蓮後人,曰濂溪翁,曰小杜若。而人者,莫非詩狂酒狂,與夢花以類聚。時人稱之爲吳門十狷。斯十人者,平居結一吟社,每一興至,聯牀刻燭,斗酒百篇,夢花尤豪勝,衆以爲壇坫主。有時,亦逢場作戲,爲狎邪遊,擁歌姬名妓,坐花醉月,惟是如韶華過眼,樓不迷紅,風月關頭,身能守玉。鮮有顛倒情場魂銷真個者。畢竟文人行逕迥異俗傖也。
夢花家固素封,顧其繼室能遠慮,慮夢花坐食,家且中落,則以十指作活計,陰以所蓄置田宅。夢花夙不問家之有無,飲酒食肉晏如也。繼室生子曰鏡郎,字影生,小時即了了。夢花曰:“此寧馨兒也。”鏡郎十三歲時,居廬毀於火,蕩然無存,知者咸往慰問,夢花殊不介懷。曰:“王參元失火可賀,予獨不可賀耶!今而後,將居陋巷,飯疏食飲水,亦無傷也。”妻亦笑曰:“胡便一寒至此,儂早爲君營菟裘矣。”夢花不解所謂,婦始以針黹蓄資,陰置恆業産告。謂有薄田十畝,別墅三弓,雖不足爲子孫計久長,或尚足以養老否?夢花喟然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卿乃善爲我謀於線底針頭,謀生産作業,此非一朝一夕之勞也。然則卿亦苦矣。”婦出摻摻者於袖,笑示藳砧曰:“誠然,爪裂指破矣,然儂固樂此不爲疲也。”夢花憬然,曰:“卿勿複然,仰給於婦者,直闒茸男子耳。予甚恥之。今而後,予將設帳課徒,謀束脩以贍家,不令汝獨當一面也。”婦笑而漫應之,遂遷別墅居焉。所居有園林,景物殊幽雅,屋亦稱是,結構不俗,頗有精舍。其前度主人屬袁氏。夢花因題其楣曰《小隨園》。客戲稱夢花曰:“隨園老人聞亦有女弟子乎?”夢花曰:“然。子盍爲我羅致而來,但求俊秀靡論男女。赢得碧桃花下,争拜先生,拈韻分箋,課以吟咏,開一詩世界,是亦韻事,且桃李門牆,不馨於閥閱家聲哉!”客稱善而去,且爲走告,親知慫惥其子若女,拜夢花門下云。
参考译文01B
无边风月传 吴双热 著
第一回 延陵生搜箧得奇书 孝廉公课徒开别院(二)
从前吴国所在之地(今江苏、安徽、浙江一带)有一位名士,名叫孔梦花,举人出身,他的高曾祖父等,世代为官,地位显要。梦花生有傲骨,不愿做官,私下与人说:“名利场中有一股肮脏气,我要离它远远的。”梦花虽是这样说,无奈父命难违,督促他学习为官之道,每天起早贪晚做功课,点着香或敲击缽子限时做诗,并学习应考需要的科目。梦花并不是愚钝之人,学起来不是很难。但由于自己心中不喜欢,就勉强应付,学了多年也没有什么长进。到了二十岁,到考场应试,三次都没考中,他的父亲非常生气,说他没出息,以后如何能够博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梦花道:“我从现在起努力学习做举人的学问,争取明年乡试中举。”他父亲认为他说话不着边际,姑且听他去应考,第二年果然中了进士,他父亲才高兴起来,大摆宴席进行庆祝,并给他娶了媳妇,媳妇也生于官宦人家,长相虽然美,但没有灵气,而且娇生惯养不勤快,梦花叹息道:“这不是我的意中人呵。”
不入,梦花丧父,一时间,素车白马前来吊唁的,都是些达官贵人,那些送葬唱輓歌的人,都对死者和死者家人说些恭维的客套话,无非是说梦花善于读书、学业优秀、不久就会出外做官,显亲扬名等等。岂知梦花自父亲死后,从内心发出誓言:“梦花,你要把世人追逐功名利禄那一套全都甩开,保持你纯真的本性,即使不能扬名天下,也要做一个高雅有道德之人。这才是为家乡吳山爭光呢。可惜的是,那年秋天乡试不小心中了举人,有辱我的清白。”不久,他的妻子也换了另外的人。继妻是贫家女,长得漂亮而有道德,她父亲是个穷读书人,但像阮籍一样狂荡不羁,梦花和他性情相投,兴致来时,就脱了貂裘换酒聚会,做诗联句,虽然女婿富有而丈人家贫,但两人一样的清狂傲世,很是合得来。每天比酒赛诗,忙的没有几天空闲。自从结识了穷读书人的丈人,也就与原来的丈人断了来往。有人问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世上的人都想巴结个做官的亲戚,我却感很鄙视这些。”他不近人情到这种地步,这也许就是屈原《渔父》中所说的“独清”“独醒”的那种人吧!
当初,人们谈到吴中地区有的名门望族,都以孔氏家族为首,孔家某某人或在朝廷,或在它省做官,都是人所共知的。而作为孔氏的后人梦花,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一定前途无量。等到听说梦花纵情诗酒,对官场没兴趣,不求上进,多为孔家叹息,认为梦花不求仕途,有辱门庭。而当地文人名士却都认为梦花人品好,乐于与他交结。从此梦花就如同隐士一般,热心官场的人自然不来了,但文人名士却常来此谈笑风生。在他家,有九个常客,他们是:陈了青、贡逸云、吴守白、沧浪生、吴下阿蒙、虎溪钓徒、青莲后人、濂溪翁、小杜若。这些人都是诗狂酒友,与梦花性情相近。人们称他们是吴门十狷。狷,就是孤高自许、洁身自好,不拘小节、近于放荡的一类人。这十个人结成一个诗社,每到来兴致的时候,就用蜡烛计时,作诗联句,酒喝得多,诗文也做得多,梦花时常优胜,众人就推选他为领头人。有时候也逢场作戏,出入烟花柳巷,带着歌女名妓到处游玩,然而视美色如过眼云烟,并不深陷其中,虽是近于狎邪,但依然守身如玉,很少有迷恋烟花不能自拔者,这也是文人的行为到底与凡夫俗子有所不同。
梦花家中本来很有钱,但他的妻子能够远虑,怕梦花坐吃山空,家道会一年不如一年,就揽些手工生意来做,悄悄用这些积蓄置办田地房产,梦花从来不问家里有与没有,每日安然喝酒吃肉。继妻生子取名叫做镜郎,小时候就很聪明伶俐,梦花很是喜欢,说:“真是个聪明孩子!”
镜郎十三岁时,家中发生火灾,房屋都被烧毁,没剩下多少财产,朋友们都来探视慰问,哪知梦花根本就没当一回事,说:“过去王参元家中着火,朋友认为值得祝贺,而我就不能同样值得祝贺吗?”梦花所说这段话的典故,见于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意思是说柳宗元听说王参元家中失火遭灾后写信说:“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甚至将安慰改为祝贺。原来王参元进士极有才华,但京师人都说他家有很多财产,那些喜好廉洁的士人都忌讳谈他,不敢说他的长处。现在大火一烧,财产没了,大家就反而可以没有忌讳地称赞他的才华了。也就是说,一场大火反而使他美名显扬,消除了别人原先对他的误解,这岂不可喜可贺?
梦花又说:“从今以后,我将住进穷巷的破房子,每天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关系呵。”他的妻子笑对他说:“哪里会穷到这种地步呢?我早就为你留好了后路了!”梦花大惑不解,妻子才把当初做手工生意、悄悄置办田产的事说明。说已经事先置办了田地十余亩,宅院三套,说:“这些虽不一定能保障子孙世代无忧,但也足够我们养老之用吧!”梦花感慨地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能在针头线底间创造出财富来,置办了这么大一个家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你实在是太辛苦了!”妻子伸出双手,笑着对丈夫说:“吃点苦也没什么,虽然手指伤过很多次,但我还是乐此不疲。”梦花不禁肃然起敬,恍然有所悟,说:“你以后不用再这样做了,一切都靠老婆供养,显得我们做男子汉的也太渺小了,我深感惭愧,从今以后,我将设帐办学,教学生,赚钱养家,不再让你独当一面地做了!”妻子微笑答应,并不指望丈夫当真要这样做,于是搬到了新住宅,院内有园林,景物很是幽雅,房屋也不错,结构不俗,还有几间 更为精緻的屋子。这宅院以前的主人姓袁,梦花就在大门上面题字为《小隨园》。客人来了,开着玩笑说:“隨园老人听说过有女学生吗?”梦花说:“有呵,你们何不为我招一些女学生来,但求聪明伶俐,模样也长得好,不要管他是男是女。大家都来拜先生,学习作诗填词,创造一个诗的世界,也是韵事。而且桃李满天下,不胜于功勳世家么!”客人认为梦花说得有理,走后到处宣扬,慫恿他们的子女拜梦花门下学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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