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醉書生花底悄求婚 新嫁娘人前羞作態(三)
惟時,杜蘭甚疑意珠之言,一念而愠,再念而羞,遂抛书佯寐,不理镜郎。鏡郎以爲真也,遂爲下帳,躡足而出,覓意珠閒話,得之竽繡佛堂。堂为春雨樓之後厢,中悬絨刺之觀世音像一,供以香花,像为孔夫人手製,妙相如生,盖神品也。鏡郎此時于于過其門,門以内,若有人微喟者。從帷隙偷觑之,則意珠方苏苏膜拜,語喃喃不可悉辨。若曰:“我佛慈悲,願竟玉我於成云云。”鏡郎微嗽而入曰:“姊姊朝佛胡为者?”就地扶之起,挈其手曰:“蓮池一水澄清,盍往觀鱼去。”意珠受鏡郎一握,一寸芳衷待颺下,教人怎颺?不覺流露真情發为長歎曰:“魚水之歡,弟与蘭妹共之耳。而而儂……”遂不復言,然其纖纖玉葱,仍入鏡郎掌握,不覺随之行。鏡郎且行且答曰:“姊言何突兀也?弟無親姊妹,視姊妹与蘭妹一以真忱,盡我友愛無異同懷,推而至於其他同學,予亦親愛無間,不啻親兄弟、親姊妹也。”意珠慨然曰:“弟诚愛我,恨儂无福消受耳。”鏡郎曰:“何也?”意珠默然。既而曰;“蘭妹獨眠岑寂,弟盍往乎?”鏡郎曰:“否,弟以渠方入夢,故來就姊談耳。”意珠哂曰:“渠何嘗寐,殆見汝而故故作態耳。感弟多情來就儂談,然弟設知蘭妹之假寐者,便当泥之作情話,其尚肯就倥耶?”言已,自覺措辭孟浪,心蕴畢宣,遂俯首释握,托故離鏡郎而去。
鏡郎疑爲負氣,呼而止之不應。遂追随入蘭閨。鏡郎搴帳視蘭睡息咻咻然,呼之亦不應。回顧意珠,亦和衣登床面壁而卧,果若賭氣者然。鏡郎乃无聊甚,方逡巡間,適一雛鬟收取蘭等所曝之衣,捧而入。鬟十岁,耳颇伶俐,鏡郎伺其出亦出,教之語,命入佯報蘭珠曰:“老夫人来矣。”,於是意珠立下床,杜蘭亦坐起半身,自鈎其帳。鏡郎大笑而入曰:“來者乃我耳。一個兒佯睡,一個儿面壁,何爲者哉?”珠蘭亦各为之失笑。鏡郎乘間以款款温语周旋两間,第覺杜蘭對己之神情落落難合,迥异平時。彼意珠則频频以目语杜蘭,點首抿唇似笑非笑。鏡郎大惑,爲之沉吟。殊不知杜蘭此時亦方思索。意珠顷間之一番恭喜幾聲畫眉語意,吞吐莫釋疑雲,遂爾羞見鏡郎,趦趄囁嚅。意珠竊視其旁,大有春水干卿之惑,而其芳衷,亦復兔起鶻落,波譎雲詭,其味爲酸爲辣爲甘为苦,蓋有莫能名者矣。
其明日,有媪来自吕鵬之家,以糖果之属为饋。三吳婚習然也。孔夫人笑問新婚夫妇狀。嫗亦笑曰:“新娘娇羞,新郎笑樂,不知其他也。”遂去。越數日,慧鸚李棠特過素秋妝閣,意珠亦從行。至時已日逾三竿矣,而素秋方坐碧纱窗下理妝,其嬌客鹏郎正傍妝台看梳頭。侍婢入報客至,鹏郎倉皇出迎,一笑避去,慧鸚等搴帷入。素秋握髪而起,肅坐已,曰:“來何早也?”慧鸚曰:“尚言早耶,洞房真别有天地哉!”因指一窗红日曰:“素秋起何晏也?”素秋曰:“早知有不速之客三人来,儂當黎明即起迓珮環矣。”意珠是時支其頤於镜台之左,凝睇秋娘,目灼灼如賊,笑曰:“入時哉,眉様也。”秋娘紅霏雙頰曰:“儂非衛玠,看煞则甚。”意珠曰:“奇矣,宜嗔宜笑春風面,豈遂獨許一人看煞,不容他人作刘楨平視耶!”素秋益窘,不覺低俯其首。
维時,李棠慧鸚戲兢为秋娘之梳傭,綠綰雲鬟,施以膏沐。意珠則調脂弄粉为之傅頰點唇,於是鏡裹秋娘娇豔欲滴,籠以绛羞,更饒嫵媚。慧鸚戲問秋娘曰:“唐詩有妝罷低声之句,妹健忘不知問字之下云何,好姊姊,其告我。”秋娘愈羞,他顾不答。李棠意珠爲之鼓掌。秋娘急曰:“女孩儿家且莫調侃人,他日看儂報復不輕饒也。”李棠哂曰:“算汝为新嫁娘,輒呼吾曹为女孩儿家,不亦羞乎!”素秋曰:“汝平日謹厚,今亦欲弄唇枪舌劍耶?”维时,鸚郎竊怪客来多事,破其畫眉工夫,數數徘徊於紗窗之外,探客去未,而竟泥坐不去,又不可下逐客之令,则恨甚。而微聞慧鸚等之雅謔,意珠得得,急欲一覩閨人今日之新妝入時也否,遂于窗外故故揚聲,以嗽为逐客之表示,而客若弗聞也者,坐而谈笑如故。素秋聞聲則愠窗外個郎胡便须臾弗忍,則傍帷而立,潛出一手於帷外,频频摇手示勿爾。鹏郎乃逡巡而去。慧鸚等坐久,聞壁上時鐘已煞尾聲,乃興辭而去。素秋欲飯之,慧鸚曰:“吾曹特来一省耳,豈爲哺啜哉?姊新婚,當與姊夫雙坐,舉合歡杯,無吾曹噉飯處也。”遂一笑而别,素秋送之,及於中門之外,比入閨中,則鹏郎已先在,握手比肩,喁喁情話。新婚夫婦之旖旎缠绵有如是者。
参考译文04C
第四回 醉书生花底悄求婚 新嫁娘人前羞作态(三)
杜兰听了意珠之言,甚感疑惑,想了想,有些气愤,再一想,又有些害羞,于是丢开书闭眼养神,不理镜郎。镜郎却把意珠的话当真,把杜兰的帐子放下来,悄悄去追意珠,想问出点什么。结果在绣佛堂碰上了。这绣佛堂为春雨楼后间,中间悬挂着绒线刺绣的观世音像,供着鲜花,这像是孔夫人绣的,绣得栩栩如生,可以说算得上神品了。镜郎顺便进入,听到门内好像有人在轻轻叹息。从帷帐缝隙看去,见是意珠在拜佛,喃喃细语,听不清说些什么,好像是在说:“我佛慈悲,但愿能够心想事成。”镜郎轻轻咳嗽一声,进前道:“姐姐拜佛是因什么事呢?”就地把意珠扶起来,拉着她的手道:“莲池的水很是清澈,我们一起看鱼去吧!”意珠被镜郎一牵手,心神更加不定,不觉流露真情,长叹一声道:“鱼水之欢,那是你与兰妹的事,而我……”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镜郎还在拉着他,就跟随镜郎前行。镜郎边走边对意珠道:“姐刚说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弟没有亲姐妹,对姐姐与兰妹一样的亲近,无异于同胞,就是其他同学,也是亲密无间,就如同亲兄弟、亲姐妹。”意珠感慨道:“弟倒是对我好,只是我无福消受罢了。”镜郎道:“这是为什么?”意珠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兰妹一个人睡,很是寂寞,弟怎么不去看看?”镜郎道:“我刚才看她正睡得好,或是做着美梦吧,就没打扰她,来与姐姐说话。”意珠不以为然道:“她哪里在睡觉,是看你来了,故意装睡而已。如果你知道兰妹是假睡,就应该缠着她与她说些悄悄话,看她还装不装睡?”说罢,又自觉言词没遮拦,把自己的心事都暴露出来了,于是摆脱镜郎的手,借故离开镜郎,一个人走了。
镜郎怀疑她是在生气,叫她也不答应,就一路追随到臥室,掀开帐子看杜兰正在酣睡,叫她也不答应。回过头来看意珠,也是和衣而对着墙而臥,很像是赌气。镜郎甚是无趣,正徘徊间,一个小丫环收取杜兰等所晒的衣服,捧着进门。这丫环有十岁,很是伶俐,镜郎等她出来时,也跟着出来,教了她几句话,让她进来故意道:“老夫人来了!”意珠马上下床,杜兰也从床上坐起来,把帐子钩起来。镜郎大笑而入道:“是我来了,你们两个人,一个装睡,一个脸朝着墙,都是为什么呀?”意珠、杜兰也都笑开了。镜郎乘便说些温柔的话,在二人之间周旋。仔细观察二人神色,发现杜兰对自己的神情与平时不大一样,意珠则频频注视杜兰,杂以点头抿唇似笑非笑。镜郎甚是疑惑,不知该说些什么。岂不知杜兰这里也在思虑,意珠刚才几句恭喜及画眉之语,吞吞吐吐让人起疑心,也自觉不好意思,意珠在一旁窥视,审视二人形色,各有一番心事,自是不便说破。
次日,有吕鹏家婆子过来,送上糖果之类,这是三吴之地的婚俗。孔夫人笑问:新婚夫妇的样子,婆子笑道:“新娘娇羞,新郎高兴,此外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了。”说罢回去覆命。过了几天,慧鹦李棠去看素秋妆阁,意珠也跟着去了。时间已是日上三竿了,素秋还在窗下理妆,她的娇客吕鹏正在一旁看她梳头。听到有人报说客到,李鹏忙出来迎接,跟大家搭讪几句后就避到一边,慧鹦等掀帘而入。素秋还在捧着头发,忙站起来请客人坐。问:“大家来得早啊!”慧鹦道:“还说早呢?洞房还真是别有天地呢。”因用手指着一窗红日道:“素秋怎么起这么晚呢?”素秋道:“早知有客人来,我就会早早起来迎接各位。”意珠用手支着下巴,在镜台旁凝视素秋,笑道:“眉样很入时呀!”素秋脸上泛起红晕道:“我又不是卫玠,没那么漂亮,怎么看个没完?”意珠道:“这也怪了,宜嗔宜笑春风面,难道只许一个人看,不许他人看一眼么?”素秋益发困窘,不觉低头无语。
这时,李棠慧鹦争相为素秋梳妆,把一头绿发挽作云髻,又涂抹膏丹之类,意珠则为她调脂点唇,镜里容颜更加娇媚。慧鹦戏问素秋道:“唐诗有妆罢低声之句,妹健忘不知问字后面说的是什么,好姐姐告诉我。”系秋益发含羞,眼看别处,没有回答。李棠在一边鼓掌起閧,素秋发急道:“女儿家且不要调侃人,以后你也有这时候,到时看我报复不轻饶。”李棠不以为然道:“你如今做了新嫁娘,就叫我们为女儿家,不知羞啊!”素秋道:“都说你平日为人敦厚,怎么动起唇枪舌剑来了?”这边,李鹏心里怪客来多事,耽误他画眉工夫,几次探视客人走了没有,见客人依然没有去意,又不能下逐客令,很是不悦。等听到慧鹦等在里面调笑,意珠又念念有词,也想看看新人妆扮得如何,于是在窗外故意咳嗽了一声,但里面的客人像没听到一样,依在坐在里间谈笑如故。素秋听到外面的咳嗽声,嗔怪郎官怎么这么一会儿都不能忍,遂站在帷帐边,伸出一只手去,频频摇手要吕鹏不要这样,吕鹏这才走开。慧鹦等坐了许久,听到壁上时钟声,觉得闹够了,该回去了,就告别而去。素秋留客人吃饭,慧鹦道:“我们只是来看一看,哪在乎一顿饭?姐姐新婚,应当与新郎双双而坐,举合欢杯,没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于是一笑而别。素秋送到中门外,等到回来,吕鹏已在屋中等候,握手比肩,情话绵绵,一对新婚夫妇说不尽的旖旎缠绵。按下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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