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粤大绅陈继祖，字少长，于郭外向筑小山别墅，亭台池沼，缭曲萦回。娶夫人柳氏。未久，旋以少年科甲出为浙之大方伯。夫人貌美而妒，善蓄婢。值岁歉家贫，有小女子必多方购之来，搓肌澡发，画黛束莲，枯槁复腴，光彩顿出。垂发蓬蓬，情牙相露，即售于大家为妾。菜色而来，花颜而去，香奁累累者几数千金，皆小鬟身价，而欲壑不能。方伯恶之，不敢言。视宦橐已丰，假病回里，年方而立，侨寄别墅，聊以避嚣。亭台池沼不亚洞天，萧玉刘樊，的是仙偶。夫人于是时尚有数婢供职役，其尤冠者三：一婷婷，一袅袅，一端端，皆绝色。夫人每与方伯同席而坐，同牢而食，必使三婢立方伯后，恐背己偷与方伯目传情眉送讯，加意防闲。故金钗环侍，方伯如桎梏，从未敢尝一脔。
沙煎石烁，火微炎炎，市井如蒸，山居独爽。乃召优伶于绿藤阴下演剧，不迓朋簪，不迎客履，嗷嘈笙管，水陆杂陈，黻佩坐观借消昼，意甚适也。时三绝均梳背苏州髻，红裙翠襟，莲钩削玉，着高底凤头，行地上铮铮然。伶工观之，几乱节奏。忽婷婷玉笋如牙，捧香茶一瓯，将递方伯。地滑欲倾跌，杨柳纤腰已欲因风随折。方伯忘情，遽伸手握玉臂，扶之使立，曰：“险哉，小妮子，何不慎也！”婷婷面带赤，翩然却走，遽入班行。夫人见之默不语。俄顷屼然起，携婷婷诣内室，拔其钗钿，褫其衣裤，叱其膝立曰“淫婢无耻，意在盗家主耶？”曰“婢子何敢！”曰“顷见主人援汝，想含情久矣。”婷婷诉曰：“高堂援手，众目所视，非婢子所料矣。惟夫人怜查。”夫人怒，鞭拍交下。袅袅、端端均叩首流血，求以身代，不许。婷始犹娇嘶，继则气促，哑然无声，乃弃于空屋，淹然卧地，遍身血痕如胭脂点。袅袅、端端守而哭，蚷蛩相倚，狐兔同悲，恸可知矣。夫人复出，意态甚闲，时方伯犹梦梦也。忽一痴婢驰至，向夫人耳语曰：“婷婷毙矣。”夫人惊起默然，轻移纤步诣后堂，意在收拾掩其迹。方伯是时迷惑疑惧，不知云何。
阳乌正炽，天无片云，忽遥空霹雳骤降，硫烟透鼻观，雷火走金蛇，砰訇若山崩地裂，袍笏遽逸，钲鼓不哗。忽堂后人声汹涌如潮沸，一婢走报曰：“夫人震死耶！”方伯走觇之，则衣裙如故，粉黛如故，僵卧庭际肢软若绵者，妒魂随风，早已哄散。忽又一婢来报曰：“婷婷震活矣。”走觇之，则星眸乍启，樱桃微露，气断复连，呻吟欲绝，香魂一缕，如客始归，如梦方寤。详讯其原，环白所以，始恍然悟悍妇之暴死，娇鬟之重生，咸赖丰隆之一击，快哉!乃殓夫人而医婷婷。斋奠既毕，蔘苓亦除，即选吉纳为簉室。妆就，钗翘鬓粲，貌类天人。定情之夕，方伯遍摩其伤痕，絮絮终夜。婷于枕上语方伯曰：“妾与袅、端本闺友如手足，若妾之毙，姊妹皆环之泣，情挚意良，义不忍听其他适。愿主人兼收之，妾不争夕。”方伯允其请，然终嬖婷婷，以为返生香天神媒也。后生二子，均入木天。袅无出，端生一子，亦贵。二子陈情，诏封“夫人”，时方伯犹清健，齐称偕老焉。传者或曰婷婷本名“家媛”，因贫而售者。
懊侬氏曰：河东狮吼，代不乏人。何碧落悠悠而于柳夫人独击其顶，必其平时有大不堪以告人者。坐享素封而鬻香售玉，与鸨母何异哉？即此一端已足取死。方伯安坐而享三妇艳，无管无拘，彼握麈尾驱犊车者，定当艳羡欲死。夫人尝评其甲乙曰：“白璧黄金，不易婷婷；十洲三岛，方住袅袅；龙脯凤肝，不及端端。”其珍惜如此。然赋性最易怒，稍拂即与以杖，玉肤常有指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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