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女子缠足，这是一个社会史、习俗史和服饰史的研究课题，原来并非笔者研究的领域。20世纪90年代中期再次讨论马可·波罗是否到过中国时，否定的一派继续将他“漏写”茶、长城和缠足等作为他并未到过中国的主要论据之一，促使我也想将元代缠足的情况弄明白些。在《马可·波罗与万里长城——兼评〈马可·波罗到过中国吗？〉》一文（1）中，我们曾提到缠足问题，但没有展开论述，因为该文写到末尾时已经很长，再说当时在这方面还来不及做出具体研究。这个问题近十年来一直萦绕脑际，今草拟此文，敬请诸位方家赐教。www.findart.com.cn
一 元代鸽子洞女鞋的启示
中国古代女子缠足始于何时，曾有不同的看法，现在比较得到公认的论断是始于五代。南唐的君主李煜（961－975），有“宫嫔窅（读yǎ ）娘，纤丽善舞”，他“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2）。一般认为，此后缠足逐渐流行，自宋元以迄明清。但实际上关于宋元两代的情况，所知不多且又模糊。以前，对中国文献中的有关记载，整理和分析也还不够，往往将文献中出现“金莲”、“弓鞋”和“小脚”等词汇的资料同后来才盛行的“三寸金莲”直接联系起来，甚至混为一谈。从戊戌变法时候（1898）起，后历清末新政和民国初期，缠足一直是社会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报刊上发表过大量文章，又有人汇编成《采菲录》等书，或演为小说，影响广泛。而当时针对的正是那时的以“三寸金莲”为代表的缠足，不经意之中缠足与“三寸金莲”之间就划上了等号。 www.findart.com.cn
2002年10月，笔者出席“中国古代纺织品研究国际学术报告会”，会上分发赵丰主编的《纺织品考古新发现》，所收七篇文章都由作者作了学术报告。其中孙慧君的《鸽子洞窖藏》一文（3）引起我的兴趣：在此窖藏发现的元代物品中有两双女鞋。一双是茶绿绢绣花尖翘头女鞋，书中附有多视角的摄影彩图；另一双是白绫绣花尖翘头女鞋，开会期间与前一双同时展出。今相关资料又可见于隆化县博物馆的《河北隆化鸽子洞元代窖藏》一文（4）。这两双鞋共有一个显著的特点，窄而长（具体数据见下文）。当时我就想：一、就两双鞋的长度（底长21厘米和21.5厘米）来看，穿鞋的人当是天足，但它们的宽度又太窄，一般的天足是穿不进去的。可能穿鞋女子的足是缠过的，但只是将足缠得纤窄而已。二、这样的女鞋与人们通常所说的“三寸金莲”女鞋有明显的不同，可能得以说明，女子缠足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它们乃是其中某一阶段缠足妇女所穿的鞋。现在我称之为“元代鸽子洞女鞋的启示” （参见图一、图二）。www.findart.com.cn
那末，元代女子缠足的情况究竟如何？让我们先对元代有关的文献资料作出整理和分析。
二 元代文献缠足资料概述
笔者对元代文献还比较熟悉，但过去不曾注意缠足，读时没有做过记录。印象中文集中很少见，元曲中较多些。近方龄贵先生《元史丛考》一书问世，其中收有《元曲中有关元代市井行业及社会风俗史料初探》一文，此文“3.习俗（1）缠足”写道：“元代缠足之风甚盛，元曲中多有戏咏之者。如贯云石阳春曲·金莲，仇州判阳春曲·和酸斋金莲，张可久水仙子·湖上即事，徐再思水仙子·佳人钉履，吕止庵夜行船·咏金莲套，无名氏端正好·相忆套，货郎儿·静悄悄幽庭小院套，集贤宾·忆佳人套，《宋元戏文辑佚》所收张浩驻马听佚曲，不具录。又《荆钗记》戏文卷上丑白：‘下香阶显弓鞋金莲窄窄，这双小脚却刚刚三寸三分。’”（5）单读这份曲目，就可感到“戏咏之者”真是不少。www.findart.com.cn
此次为写本文，将臧晋叔编的《元曲选》（四册1755页）、隋树森编的《元曲选外编》（三册1028页）、《全元散曲》（二册1984页）以及钱南扬辑录的《宋元戏文辑佚》等书大致梳理一遍，得到的资料更多，粗略估算，至少近九十条。《荆钗记》中的那句戏文，《六十种曲》中的原文作“下香阶，显弓鞋，金莲窄窄，这双小脚，刚刚三寸三分”。该剧第七出还有一段说白：“[净]好，连夜就成。朱吉，这妈妈说小姐的脚刚刚三寸三分，这是卖弄金莲，就值一千两。请问妈妈要多少价钱？”这样的资料当然很重要，不过明人毛晋编《六十种曲》标明《荆钗记》是“明·柯丹邱著”，本文就只好割弃了。www.findart.com.cn
下面试图根据这些资料，从若干关键词入手，对元代的缠足做一些阐述。
1. 元代“金莲”的含义。
上文提到的中国最早记述缠足的《道山新闻》文字中已见“金莲”一词：“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但那是李后主特筑的一个舞台，让“以帛绕脚”的窅娘用来表演舞蹈的，并不指称小脚或女鞋（6）。
到了元代，元曲中所见的“金莲”一词，其基本含义就是指穿上女鞋的小脚，资料中可见“金莲”一词的最多，近四十例。诸如：“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关汉卿《一半儿·题情》）；“凭阑久，归绣帏，下危楼强把金莲撒。”（白朴《点绛唇》）；“仙客玲珑玉树，佳人窄素金莲。”（张可久《风入松·九日》）（7）。不胜枚举。www.findart.com.cn
有时候也用“金莲”单指缠足，当“金莲”与女鞋连用时，这个含义就十分明显。如：“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鸣环珮，转过那曲槛之西。”（白仁甫《裴少俊墙头马上杂剧》）（8）；“素罗衫垂彩袖低笼玉笋，锦靿袜衬乌靴款蹴金莲。”（萨都剌《一枝花·妓女蹴踘》）（9）。
中国古代文人写诗填词作曲，常用借代之字来指称原来事物，还喜用典故以示其学问渊博；若一词常被使用，也就约定俗成，但其含义往往发生变化。“金莲”即是一例。后来有人说，称小脚为金莲是因为它形似莲瓣，看来是附会上去的。www.findart.com.cn
元曲文句中又有“步金莲”，那就是小脚走步。“巧梳妆，步金莲，来到画堂深处。”（《蒋兰英生死夫妻》）（10）；“倚朱帘红映香腮，步金莲尘污弓鞋。”（张可久《寨儿令·元夜即事》）（11）。或作“金莲步”：“金莲步苍苔小径，玉钩垂翠竹间亭。”（张可久《红绣鞋·岁暮》）（12）；“摇玎咚玉声，蹴金莲步轻；蹴金莲步轻，踏苍苔月明；踏苍苔月明，浸凌波袜冷。”（郑德辉《?梅香骗翰林风月杂剧》）（13）。又简作“莲步”：“莲步慢移，纤手同携，月下醉归。”（《许盼盼燕子楼·神仗儿》）（14）；“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衫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白朴《驻马听·舞》）（15）。在元代，金莲和莲步已被文人描写为女人的一种典型的美态：“一步一金莲，一笑一春风。”（于伯渊《点绛唇》）（16）www.findart.com.cn
2. 元代女鞋的其它称谓。
在元代，除了金莲，对女鞋还有其它的称谓。女鞋一般是用丝织品做成，故称作“罗鞋”。元曲中可见：“踏遍苍苔，湿透罗鞋。”（张可久《寨儿令·情梅友元帅席上》）（17）；“则这红罗鞋宽掩过多三指……”（曾瑞《哨遍·麈腰》）（18）
加绣的罗鞋，称为“绣鞋”。“夜深时独绣罗鞋”（吕止庵《天净沙·为董针姑作》）（19）； “我看了这一只绣鞋儿，端端正正，窄窄弓弓。”（曾瑞卿《王月英元夜留鞋记》）（20）。绣鞋前加个红字，是为红绣鞋：“空教人立苍苔红绣鞋儿湿。”（王仲元《粉蝶儿·集曲名题秋怨》）（21）；“樱桃般点绛唇，杨柳般翠裙腰，红绣鞋轻移莲步小，柳眉颦一半儿娇。”（王仲元《粉蝶儿·集曲名题情》）（22）www.findart.com.cn
另一个称谓是“弓鞋”。“风淅淅，雨霏霏。露湿了弓鞋底。”（杜仁杰《集贤宾·七夕》）（23）；“锦衾乡榻，弓鞋罗袜，玉软香温受用煞。”（乔孟符《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杂剧》）（24）。弓鞋的主要特点就在这个“弓”字：“帮儿瘦弓弓地娇小，底儿底恰恰地妖娆。”（刘时中《红绣鞋·鞋杯》）（25）；“窄弓弓怕立苍苔冷，小颗颗宜蹅软地儿行。”（仇州判《阳春曲·和酸斋金莲》）（26）
再有一个名称是“凤头鞋”。“鱼尾钗，凤头鞋，花边美人安在哉？”（张可久《沉醉东风·春思》）（27）。或有将金莲和凤头连用的：“蹙金莲凤头”（张氏《青衲袄》）（28）；“蹴金莲凤头”（乔孟符《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杂剧》）（29）。或有将弓鞋和凤头连用的：“弓鞋凤头窄”（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杂剧》）（30）。凤头做得上翘：“罗袜鞋儿小，云鬟乱，金凤翘。” （李景云《西厢记·永团圆》）（31）。像鸽子洞窖藏女鞋那样，元代的女鞋顶端往往做得尖而上翘，那就是“凤头”。再有这样形制的女鞋出土，我们尽可以称之为“凤头鞋”，诸如“尖翘头女鞋”之类的命名其实倒没能做到“名从主人”。www.findart.com.cn
还称之为“玉钩”。玉钩有如金莲，既指称足，“金莲藏玉钩”（无名氏《步步娇》）（32）；又并称足与鞋，“玉纤将雪片拿，玉钩将雪地蹅。”（王仲元《斗鹌鹑·咏雪》）（33）玉纤指手，玉钩指足，如同玉笋指手，金莲指足。曲词有云：“露玉纤，捧金瓯，云鬓巧簪金凤头。荡缃裙，掩玉钩，百倍风流。”（王仲诚《粉蝶儿》）（34）
3. 元代女鞋的特点。
从元曲中的大量描写，我们可以得知元代女鞋呈现两个显著的特点：窄和弓。在元曲中，说女鞋的瘦和小：“小小鞋儿连根绣，缠得帮儿瘦。腰似柳，款撒金莲懒抬头……小小鞋儿白脚带，缠得堪人爱。疾快来，瞒着爹娘做些儿怪……”（商挺《潘妃曲》）（35）。也有将瘦、小和弓连着说的：“帮儿瘦弓弓地娇小，底儿底恰恰地妖娆。”（刘时中《红绣鞋·鞋杯》）（36）。又说穿女鞋的脚儿尖：“脚儿尖，手儿纤，云髻梳儿露半边。”（刘秉忠《乾荷叶》）（37）www.findart.com.cn
鞋袜自是连在一起的，鞋是弓的，袜也是弓的。“罗袜翘底样弓弓。”（汤式《客中奇遇寄情》）（38）。更有甚者：“曲弓弓半弯罗袜纤。”（无名氏《柳营曲·风月担》）（39）。穿这种罗袜的女足当已被缠到曲弓成“半弯”的程度。曲弓半弯的缠足，当即下文所谓的“三寸金莲”了。
元时这些瘦小窄弓的女子小脚，无疑是缠足习俗流行的结果。当然，从元曲作家笔下的此类记述，还不能确知此习俗流行的程度，因为他们所描写的妇女大都是比较娇贵的夫人小姐，也有妓女。另外还有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拟在下文中继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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