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金閶風雪訪豔騎驢 繡閣春燈分曹射虎(二)
一日,會飲於虎溪釸徒許,獨小杜不至,了青點頭微笑曰:“之子不來必無他故,殆匿跡幽谷,聽黄鶯兒嬌喉百囀耳。”夢花鼓掌曰:“小杜獨樂樂哉,桃塢去此匪遥,盍往見之,泥彼美人共謀一醉,亦韻事也。”主人曰:“毋不見一天風雪势甚猖狂乎!且共圍爐,稍安勿躁,予朝来溪頭釸雪,得寒鳞兩三尾,業命老妻入釜作羹矣”。又顧了青曰:“君故茹素,予廚中亦有適宜之下酒物在。”了青曰:“予知之,汝圃中蔬果此時之美可茹者,非寒菜若稚笋乎?是果佳味,予食指動矣。”於是夢花等皆稱善。飲次,爲飛詩之戲,了青便以鶯字爲令,遂各搜索古人詩句如“百囀流鶯繞建章”、“宫鶯銜出上陽花”、“間關鶯語花間滑”、“鶯聲巧作烟花主”、“東風又见鶯朋友”、“綠窗殘夢曉聞鶯”、“半随風雨斷鶯腸”,拾来一片鶯聲,亦是當筵佳話。時則诸狷樂甚,齊拚一醉矣。然而了青不然,行令已,忽亡去,知往鶯鶯許矣。於是吴守白、滄浪生及所謂矮脚雞冠者,相將撤飲,往躡其蹤。
天垂暮矣,而大地爲雪光普照,遂開不夜之天,遥望山塘七里,一白无垠,境至沉寂,狀如白虹之長眠。三人穿雪花而行,足底蘇蘇然,雪深没踝,寒气徹趺。滄浪生指一路屐印曰:“步骤凌亂,分守長短不齊,此必了青脚蹤,亦恐吾人躡其後,故行甚急也。”三人行过綠水橋,僱得代步,騎驢得得,快著一鞭,越金閶門,入桃花塢,便聞琵琶聲,蓋已至鶯鶯門巷矣。三人且不遽入,立雪其門,竊聽久之,始拂衣叩扃焉。阿玉拔關納客入,客问了青小杜來否,阿玉笑點其首而語滄浪生曰:“前許爲儂繪一小影何如矣?”滄浪生曰:“未也。”阿玉泥而促之。滄浪生唯唯。阿玉遂前行搴帷報客至。時則琵琶之聲已希,入其妝閣,則并無了青若小杜其人。三人皆詫曰:“奇矣!”忽聞隔室吃吃作笑聲。一人推門而出曰:“了青在是,小杜未來也,是必有故,或攖小疾乎?”夢花曰;“明日容往視之。”遂對鶯鶯而索酒曰:“吾曹冒雪来,美人宜有以惠其誠也。”鶯鶯曰:“諾。君等非俗客,當不難爲東道主人。庖厨空矣,不能咄嗟立辦,宿酒一罍,盤飧數味,君等或不以为慢也。”了青笑而頷之曰:“拜美人賜。”吴守白語鶯鶯曰:“傾間一曲琵琶,真绝調哉。”鶯鶯曰:“妾不善此,聊一弄之以娱,佳客不足辱顧曲周郎清聽也。”夢花曰:“守白故善此,苦予不解如牛聞琴。卿遇知音,盍再理軫調弦,彼此一較高下?一個兒弄弄弄弄,一個兒不弄不弄,一片琵琶聲不更熱鬧乎?”守白等皆大笑,鶯鶯亦瓠犀露矣。既而履舄交錯,酒食既將,客皆適可而止,不纵酒。恐醉後失儀或至唐突西施也。迨興盡,雪亦霽,將行矣,而小杜忽至,見燈下有人,酒痕被面,頰如渥丹。小杜拍手笑曰:“矮脚雞冠雪裏紅。”於是又博得美人一笑。夢花亦自啞然。因問小杜:“胡爽虎溪之約?”小杜曰:“以事羈身耳。不期乃相值於此。”守白附其耳,悄問:“汝乘夜來此,莫欲真個銷魂否?”小杜力斥其誣,謂:“適過此作小勾留耳。”了青鼓掌獨笑,力曳小杜便行。諸人遂亦點首别鶯鶯而出。其時,鶯鶯玉颜酡矣,目送諸客,侑以淺笑。小杜了青不覺亦同時回首。旁觀者清,以爲鶯鶯临去秋波那一轉,專爲小杜而然云。
諸人出自鶯谷,或騎行或徒步,風雲開霽,星月在天,一片粉裝玉琢地摇曳著幾個醉人之影,絕妙一幅踏雪圖也。夢花歸時,燭且跋矣,其婦方啟熏籠,撥榾柮。杜蘭則以短足之椅坐紅泥小火爐之旁,支頤聽壺中泉沸聲,鏡郎捧一狸奴曰“雪獅子”者置燈下而弄其影,影射蠣牆之上龐然可怖。見夢花歸矣,鏡郎急釋雪獅子起立而前呼阿父,怡聲問寒否醉否,雪未濕衣否,杜蘭亦歡呼,遂以沸泉瀹茗,飲其義父。夢花樂甚,既入臥内,語其細君曰:“鏡真佳兒,蘭亦賢婦也。”婦因問曰:“今日君出,又向小杜求婚未?”夢花曰:“未也,然度小杜,無不允者。”又曰:“今日滄浪生言,小杜以膝下猶虚,將量珠聘名妓鶯鶯,置之簉室,鶯鶯固平康中之女貞花也,一雙慧眼亦獨属于小杜云。”婦曰:“鶯鶯之身世何如?”夢花曰:“良家女也,聞以遭家不造,遂致流入平康。自言黄姓名爱珠,耻入樂籍,不著姓名,遂以鶯鶯標其豔幟耳。”婦曰:“嘻,君言爱珠,妾乃憶及意珠矣。個妮子亦大可憐,早失怙恃,依其舅氏,此次歸省舅氏之疾即惴惴焉,恐其不起。蓋此嬌怯之小鳥一旦失其所依者,妾亦將如杜蘭例而女之,且擇君門下弟子之年相若性相近者而婿之,君意何如?其以爲妾多事否?”夢花笑曰:“否,予當成汝之婆心也。姑懸此言以待其舅氏之死何如?”
参考译文05B
第五回 金阊风雪访艳骑驴 绣阁春灯分曹射虎(二)
一天,大家在虎溪钓徒处聚会,只有小杜没有来。了青点着头微笑道:“这小子不来没有别的原因,一定是和躲到幽谷里听黄莺唱歌去了。”梦花拍手道:“小杜一个人乐去了,那里离我们这儿不远,我们何不一起去看看,与美人在一起,一醉方休,也是件韵事。”虎溪钓徒道:“没看见整天的大风雪么!还是在这里围着炉子,稍安勿躁。我早晨在溪头冒雪垂钓,钓到两三条大鱼,已经让老妻做菜去了。”又对了青道:“你一向吃素,我厨中也有你适合下酒的菜。”了青道:“我知道了,你园中蔬菜瓜果中此时可吃的,一定是鲜笋了。它的味道果然鲜美,我的食指要动起来了。”梦花等人都叫好。饮酒中,以作诗为游戏,了青便以莺字为令,大家各自搜索古人诗句如“百囀流鶯繞建章”、“宫鶯銜出上陽花”、“間關鶯語花間滑”、“鶯聲巧作烟花主”、“東風又见鶯朋友”、“綠窗殘夢曉聞鶯”、“半随風雨斷鶯腸”等句,也是当时佳话。诸狷很是尽兴,都喝得酩酊大醉。然而了青在酒令刚刚结束,忽然不见了,大家知道他去莺莺处了。于是吴守白、沧浪生及矮脚鸡冠梦花等,也就停饮,去寻了青踪迹。
这时天色已晚,而大地被雪光照耀,如同不夜天,遥望七里山塘,一片雪白,但很寂静,如同白虹长眼。三个人冒雪而行,脚底踏雪苏苏作响,雪深没过脚踝,两脚甚觉寒冷。沧浪生指着一路的脚印道:“看这步法零乱,长短不齐,这一定是了青的脚印,也是他怕我们在后而跟踪,所以走得很急。”三人走过绿水桥,雇驴代步,穿过金阊门,进入桃花坞,就听到琵琶的声音,知道离莺莺住所已经不远。三人且不急着进门,先在门外悄悄听了许久,才整衣敲门。阿玉把客人迎进门,笑对沧浪生曰:“你前些时候答应为我画一幅小像,现在怎么样了?”沧浪生道:“还没有画呢。”阿玉就就了些催促的话,沧浪生一一答应。阿玉这才掀帘子说有客人到了。这时里面的琵琶声已经停了下来,大家进入,并未看到了青与小杜等人,三个人诧异道:“真是怪了!”忽然听到隔壁有吃吃的笑声。一个人推门出来说:“了青在里面,小杜却没有来,其中必有缘故,或是小病也不一定。”梦花道:“我们明天去看看。”于是向莺莺要酒喝,道:“我们冒雪而来,美人应该有好招待以报答我们的诚心。”莺莺道:“那是一定的。你们都是不平常的客人,应该不会难为东道主,厨房已经空了,不能马上办起筵席来,倒是还有一坛老酒,几盘小菜,诸君或许不嫌怠慢。”了青笑着点头说:“谢美人赏赐。”吴守白对莺莺说:“刚才听到一段琵琶声,真是绝妙非常。”莺莺道:“我不善于这些,随便弹弹自娱而已。不中你们这些内行人听的。”梦花道:“守白对此很精通,只是我不懂音乐,像是对牛弹琴一样。如今你遇上知音了,何不再调琴理弦,比个高低?一个是弄弄弄弄,一个是不弄不弄,一片琵琶声不是更热闹么!”守白等皆大笑,莺莺也忍俊不禁。一会儿人来人往,酒食准备停当。客人都是适可而止,不放量狂饮,恐怕酒醉,在美人面前失礼。到尽兴时,雪也停了,大家要走时,小杜却来了,见灯下众人都喝过了酒,面颊都是通红的。小杜拍手道:“矮脚鸡冠雪里红。”于是又博美人一笑。梦花也不禁失笑,问小杜:“虎溪的约会你为什么失信?”小杜道:“有事不得脱身,没想到在这里相见。”守白附在他耳边悄悄问道:“你乘夜来这里,是不是想在这里过个消魂之夜?”小杜极力辩白,道:“只是路过,在此小小停留一下。”了青拍手大笑,拉着小杜往外走,其他人也告别出来。莺莺因喝了些酒,脸上有些泛红,目送客人,报以微笑。小杜了青且走且回首。还是旁观者清,知道莺莺临别秋波一转,是传为小杜的。
众人离开莺谷,或骑驴或步行,风雪停了,天上布满星星,还有月亮。在一片粉装玉琢的大地摇曳着几个醉人的身影,是很好的一幅踏雪图。梦花回来时,蜡烛快要烧尽了,夫人正打开熏笼,拨着木炭。杜兰拿把小椅子坐在小火炉旁边,双手支着下巴,听壶中的沸水声。镜郎抱着一只叫作“雪狮子”的大猫,放在灯下玩弄它的影子。照在粉墙上的影子很大,有些可怕。看到梦花回来,镜郎马上放开雪狮子,立起来叫阿爸,问寒问暖问喝醉了没有。杜兰也高兴地打招呼,用沸水沏茶,捧给义父。梦花很是高兴。入臥室内对夫人道:“镜郎是个好儿子,杜兰也是好媳妇。”夫人问道:“今天出去,又向小杜说婚不没有?”梦花道:“没有。但是看小杜的情况,没有不答应的。”又道:“今天沧浪生说,小杜因一直未生子,想娶名妓莺莺为侧室,莺莺是青楼中的女贞花,一双慧眼看中了小杜。”夫人道:“莺莺是何身世?”梦花道:“她原来是良家女,因遭遇不幸,遂流落青楼,自言姓黄名爱珠,以入乐籍为耻,故不道真实姓名,只以莺莺为名。”夫人道:“你说起爱珠,我又想起意珠来了,这小妮子也很可怜,早年父母双亡,依靠她的舅舅过日子,这次回去看舅舅的病,心中有些不安,恐怕舅舅的病难愈,自己也就没了依靠。我打算依照杜兰的例子,也认她为认女,以后在你的学生中选一个性情相近的与她婚配,你以为如何?是不是嫌我多事?”梦花笑道:“不是的,我会成全你的好心。暂说到这里,等她舅舅不保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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