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醉書生花底悄求婚 新嫁娘人前羞作態(二)
是歲中秋之夕,杜蘭又集閨友於小隨園中,为其义母孔夫人稱生日之觴,蓋小宴耳。席間李棠言:“素秋於歸之期,前云来春者,傳聞之誤,其期實在今年小春之月,轉瞬且至,吾儕姊妹行亦宜有以饋贈否?”孔夫人曰:“宜也,贈以香奩物,飲其歡喜酒。”又顧鏡郎曰:“及期,汝亦當往两家登堂一賀也。”夢花時方把酒軒渠,曰:“飲歡喜酒乎?予食指動矣。朝入陈氏座,夕登吕氏堂,与良朋會飲,做一日之醉翁,亦吳门十狷之一重佳話也。”鏡郎因竊語意珠:“阿父嗜飲,醉中每多笑史。某年飲於濂溪翁許,酩酊倒地卧,嘔唾狼藉,沉酣入睡矣。一黄奴(黃奴犬名,見清異錄)得得而來,啖其唾餘,既盡,舐其長舌及於醉人口鼻,此尤堪發噱者也。”意珠掩口胡盧,偷目視其師夢花,不覺笑声縱矣。慧鸚以問,意珠語之故,一時辗轉告語,靡弗忍俊不禁。迨夢花离座起去,笑声遂閧。慧鸚拍手曰:“素秋於歸之日,吾儕當破工夫去看先生于醉中演新笑史也。”
既而秋盡矣,黄殘籬菊,紅綻芙蓉,已是小春時候。是月之旬有七日为秋娘出閣之辰,其師夢花、其同學兄弟姊妹,咸惠然而至,獨杜蘭攖小疾,不果行。秋娘之家,渠渠廣厦,亦有園亭,雜栽花木,其結構且勝小隨園。是日亭午,慧鸚與姊妹角酒不勝,讬故逃席小步園中,手拈梨片一二且行且噙之,潤其燥吻且解微酲。忽聞語聲似出於葡萄架下,曰:“姐姐请做,茶来,泡好茶来。”即之則架左有亭亭,中有巨鏡一架,额其亭曰:“玉镜台”。其檐头掛雕籠一,中坐綠衣娘,兀自一聲聲喚客呼茶,弄其慧舌。见人至,側目作熟視狀。慧鸚探以手,可及籠,试以噙殘梨片飼之,綠衣娘徐徐啄食,且呼曰:“好姐姐,謝謝你。”慧鸚遂向之點頭一笑。忽又有聲作于亭下曰:“慧鸚果然慧甚。”慧鹦愕顧,乃見李棠之弟棣醉痕被面,掬笑盈盈,立亭外芙蓉花下,招手呼:“慧姊慧姊,調鸚鵡樂否?姊盍來此看人面芙蓉亦能解語否?”慧鸚曰:“诺。”遂詣花下,各據石床,分東西向而坐。
慧鸚问棣:“外間熱鬧否?新郎吕鹏來未?”曰:“尚未。”又問:“孔先生當未輟飲或且醉矣?”曰:“方擊鼓傳花,飲正酣也。”言次,棣囁嚅曰:“影與……遂不復言。”慧鸚急問:“影生何如者?”棣乃笑而不答。慧鸚益疑,促之益力。棣曰:“無他,渠與杜蘭將結朱陳耳。”慧鸚矍然曰:“信耶?弟鳥知之?”曰:“先生於席間向小杜言之也。”曰:“小杜允否?鏡郎與聞否?聞之而色喜否?”棣曰:“小杜似允已,镜郎来此即去,云往吕氏,未聞也。”慧鸚又問:“蘭镜婚事遂以一言而定乎?”棣曰:“想當然耳。”慧鸚遂默然無語,若有不豫色。然良久盈盈注視芙蓉之花,由花而下及於李棣之面,遽斂視低頭,紅雲冉冉侵耳被頰,殆爲霜風吹拂,酒力上炎耶。李棣偷覷玉顔,以爲豔絕。惺忪醉眼,为之灼灼眈眈,一腔綺想遂爾兜上心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未免有情,誰能遣此?斯時也,除却前頭鸚鵡,可喜四顧無人,幾度含情欲語,然而启口殊難。僅呼“慧姊慧姊”者,斷續凡三四次,无他言,而目光如餳,注視慧鸚之面,藉傳心事于默息之中。慧鸚初異之,繼而微覺之,則亦不能措辭且覺耳熱,遂避入玉镜台去。李棣隔花低喚曰:“姊且少留,弟与姊平日同羣嬉戲,兩好無猜,而朝夕往來又爲同途之良伴,且以姊之慧美,能不令人傾倒哉?慧姊乎,弟甚愛姊,願姊亦愛我。”李棣此時已逡巡拾亭階而上,正色怡聲,待彼姝之答語。慧鸚嗔之,遽迥其首,李棣大慚,遂又逡巡而去。而檐头綠衣娘又饒舌呼:“好姐姐。”慧鸚憮然,得間故故故揚聲曰:“綠衣娘灵心慧舌,儂爱汝,儂甚爱汝!”斯時李棣去猶未遠,聞之當狂喜作雀躍矣。慧鸚此時,尚徘徊玉镜台前,芳心怦怦然,不知所可,對鏡自窺,自覺赧然紅甚,默念:“阿父愛儂不啻掌上珠,故相攸良苛如個郎者,不知阿父以为可妻否也?萬一拒婚,儂將奈何?思至此,心益忐忑。
其時一陣笑語声自内而出,蓋姊妹群飲罢,姗姗而来矣。既覩慧鸚,譁曰:“慧丫头狡甚,遽從席間兔脱而出,早諜獲當以醍醐灌汝顶,看汝成醉鼈也”,慧鸚不答,點首憨笑而已。已而暗牵意珠之裾,离羣耳語。諸姊妹溜之以目,但见意珠面色微變,狀殊颓丧,旋冷笑曰:“個妮子每向人前强撇清,原来薛宝釵已与怡紅公子訂金玉良缘矣。阿蘭阿蘭,待儂今朝歸去,盡情調侃渠也。”慧鸚目視意珠而笑曰:“不知亦有林顰卿其人作向隅之泣否?”意珠聞之,面乃立赤,則故咳唾作娇喘,用自掩飾。随顧孔氏之侍婢傳呼:“肩輿行矣。”歸視杜蘭方臥床觀書,破其沉悶。渠寒疾数日矣,勢且痊可,惟尚疲不能興。意珠向之點首曰:“恭喜妹妹前度簪花者,今为画眉人矣。”蘭曰:“姊何言,得毋醉耶?”意珠披其櫻唇曰:“尚假惺惺作態耶!妹妹放心,此間無瀟湘妃子与汝争玉,无庸瞒也。”杜蘭惑甚,不知所對。忽聞足音蛩然,鏡郎款呼而入曰:“蘭妹寂寞否?予歸矣。”意珠拍手曰:“恭喜妹妹,画眉人來矣,儂當引避,讓若曹喃喃情話也。”又迎袭鏡郎而語之曰:“弟歸何早?想是记掛著蘭妹耳。”鏡郎曰:“奇矣,姊先我歸,然則亦記掛誰耶?”意珠遂曳笑而出。
参考译文04B
第四回 醉书生花底悄求婚 新嫁娘人前羞作态(二)
这年中秋晚上,杜兰又在小随园招集闺友,为她的义母孔夫人的生日祝酒,这只是一次小规模的集会。酒席间李棠道:“素秋结婚的日子,以前听说是来年春,这是传闻有误,确切的日期是在今年入秋,很快就要到了,我们姊妹们是不是应该送她些什么?”孔夫人道:“应该的,送她些闺中常用之物,赚杯喜酒喝。”又对镜郎道:“到时候,你到两家登堂拜贺。”梦花这时正在很有兴致地喝酒,道:“又要喝喜酒了么?我的食指又动起来了。到时候,朝为陈家客,晚登吕氏堂,与各位好友一起饮酒,做一天醉翁,也是吴门十狷的一个佳话呢。”镜郎 悄悄对意珠道:“家父喜欢喝酒,醉后常常闹出些笑谈。有一年在濂溪翁家喝酒,醉后倒地而臥,吐了一地,沉沉睡去。一条黄狗闻迹过来,舔他吐出来的东西,舔完了,又去舔醉人的嘴和鼻子,尤其好笑。”意珠掩口而笑,偷偷看梦花,不觉笑声大作。慧鹦问何事这么好笑,意珠说出缘故,一时间互相转告,没有不忍俊不禁的。待梦花走后,越发喧闹开了。慧鹦拍着手说:“到素秋结婚那天,我们可要花工夫看先生又演出什么新的笑史。”
不久,秋天要过完了,菊花已经开败了,芙蓉花正露出笑脸,已经是小春(该种小麦的时候)时候了。这个月十七这天,是素秋出阁之日。先生梦花也同学诸兄弟姊妹,都高高兴兴而来,只有杜兰偶患小病,没有成行。素秋的家也广厦,也有庭院,庭院中栽着花木,比小随园景致还要好。到了正午,慧鹦比不过姊妹们的酒量,借故逃席,在园中散步,手里拿着一两片梨片含着,想用它润燥解酒。忽然听到葡萄架下像有人说话,听得是:“姐姐请坐,来茶,泡好茶来!”顺着声音看去,葡萄架左面有个亭子,亭中有一个大的镜子,亭上有匾,写的是“玉镜台”在亭檐边上挂着一个雕花笼子,里面有一只鹦鹉,还在一声声叫茶来。见有人来了,侧眼望去,好像是认识一样,慧鹦伸出手去,可以摸到笼子,从嘴中吐出梨片残渣喂它,鹦鹉慢慢啄食,且说:“好姐姐,谢谢你。”慧鹦对它点头一笑。忽又听到亭下有人作声道:“慧鹦果然聪明。”慧鹦很是诧异,细看时,见李棠之弟李棣醉痕满面,笑容可掬,站在亭外芙蓉花下,招手道:“慧姐逗鹦鹉玩很有趣吧!来,一起看看这人面芙蓉是不是解语花呢?”慧鹦道:“好。”就来到花下,见一石床,两人分东西而坐。
慧鹦问李棣:“外间很热闹吧?新郎吕鹏来了吗?”李棣道:“还没有来。”慧鹦又问:“孔先生大概还没有喝醉吧?”李棣道:“刚才正在击鼓传花,饮酒正酣。”说到这时,又小声嘀咕道:“影与……”刚说到这儿,又停住不说了。慧鹦急问道:“影生怎么样?”李棣笑而不答。慧鹦越发疑惑,紧紧追问。李棣道:“他与杜兰要结成夫妻了。”慧鹦很是惊奇,问道:“这是真的么?你怎么知道的?”李棣道:“先生在席间向小杜谈过了。”慧鹦道:“小杜答应了么?这事镜郎知道吗?他知道后会很高兴吧?”李棣道:“小杜好像是答应了这门亲事,镜郎来了一会儿又走了,说是要去吕家,所以没听到。”慧鹦又问:“杜兰与镜郎的婚事能够一言说定么?”李棣道:“想当然会吧。”慧鹦于是默然无语,好像不太高兴,眼睛一直注视着芙蓉花,再转看李棣,马上又低头转过脸去,像有一朵红云浮上耳边,这是因为霜风吹拂,酒力上涌所致。李棣偷看慧鹦,感到漂亮极了,一双醉眼,虎视眈眈,不禁勾起一腔思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时遇见,未免有情,恐怕谁也难以逃脱,这个时候,四顾无人,几次含情欲语,但又难于启齿,只是说“慧姊慧姊”,断断续续说了几次,可是又无下文。
只是眯着眼看慧鹦,藉以传心事于默默无言中。慧鹦起初感到奇怪,接着,就有些明白,但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走开去玉镜台,李棣隔花低语道:“姐慢走,弟与姐平日与大家在一起,两好无猜,姐姐又聪明美貌,能不让人爱慕么?慧姐,弟很是爱姐姐,原姐姐也爱我。”李棣此时已经顺着亭子台阶而上,等待慧鹦答复。慧鹦显示出嗔怪的样子,转过头不理他。李棣很是狼狈,而檐头的鹦鹉又叫道:“好姐姐。”慧鹦很高兴,接着鹦鹉的叫声故意作高声道:“绿衣娘灵心慧舌,我爱你,我很是爱你!”此时李棣还没走远,如果听到,一定会欢呼誉跃起来。慧鹦这时还徘徊在玉镜台前,芳心不禁怦然而动,不知应该做什么,对镜自照,脸不禁难为情的红起来,默想:父亲爱我如同掌上明珠,挑选女婿很是苛刻,不知父亲是否同意这门婚事?万一不同意,我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这时一阵笑语声从里面传出来,大约是姊妹们饮过酒,姗姗而来。看见慧鹦,群起哄道:“慧丫头太狡滑了,从酒席上逃脱到这里,如果早发现你在这里,就把酒往你头上浇,看你成不成醉鳖!”慧鹦不回答,只是点头憨笑。一会儿,悄悄拉了拉意珠衣襟,两人离群耳语。诸姊妹远远地看她们,但见意珠而色微微有变,好像很颓丧的样子。一会儿冷笑道:“小妮子总是在人前装清白,原来薛宝钗已与怡红公子订了金玉良缘,阿兰阿兰,等我今天回去,好好调侃调侃。”慧鹦着着意珠,笑道:“不知有没有林颦卿向隅而泣呢?”意珠听后,立时脸红起来,故意装作咳喘掩饰。接着看到孔家的婢女叫道:“肩輿要走啦!”回来看杜兰在臥床看书解闷。她感风寒已经有几天了,现在轻了一些,就是还感到疲劳不能外出。意珠对她点头道:“恭喜妹妹以前为你簪花的,现在成了画眉人了!”杜兰道:“姐这话从何说起?是不是醉了?”意珠把手按在杜兰嘴边道:“还假惺惺装蒜呢,妹妹放心,这里没有潇湘妃子与你争玉,不需要隐瞒啊。”杜兰很是疑惑,不知该怎么回答。忽又听到脚步声,看见镜郎进来道:“兰妹一个人在家寂寞也不?我回来了。”意珠拍手道:“恭喜妹妹,画眉人来了!我应该避开,让你们在一起说悄悄话吧。”又对镜郎道:“弟回来怎么这么早?想是记挂着兰妹。”镜郎道:“这就怪了,姐比我回来的还早,又是记挂谁呢?”意珠遂含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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